夜光杯 牙缝

夜光杯 牙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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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初次尝到“躁郁症”的滋味 , 起因是:昨天晚饭时吃了一点“江油柱” 。 这种海产干货 , 拿来做汤十分鲜美 , 但我向来不喜欢 , 因它煮烂后 , 细如丝线的纤维状组织必进驻牙缝 。 最近 , 老妻买了一种特贵的江油柱做汤料 , 嚼之倒没这毛病 , 于是放松警惕 , 不料中招 。
夜光杯 牙缝】本来不是事 , 牙缝不藏污纳垢 , 牙刷、牙线、冲牙器和牙医的洗牙专业还有用吗?然而 , 极狡猾的肉丝严严实实地深入上牙床最靠后处 。 堵的感觉教人很不舒服 , 便起灭此朝食的决心 。 可是摆弄半天 , 没有效果 。 引发恐怖之感的倒不是“清障”本身 , 而是心理变化——紧张累积 , 汗出来了 , 再下去 , 坐立不宁 , 呼吸急促 , 对牙缝的异物充满仇恨 , 简直要把整个口腔炸掉 。 父亲晚年饱受躁郁之苦 , 他因中风导致精神错乱 , 脾气更加暴烈 , 但无能解脱 , 折磨甚于肉体疼痛 。
我还算走运 , 临睡前 , 不知怎么一来 , 异物遁迹 , 恢复正常 。 次日早晨 , 心境平静 , 从这一极小而干扰极大的闹剧 , 想到岁月的“牙缝” 。 是的 , 时间 , 也是口腔一般的洞 , 它把一分一秒的生命咬住 , 嚼烂 , 咽下食管 , 在胃部消化 , 排进遗忘的同时 , 幸存的部分输入记忆 。 而人生中总有些日子 , 有些事件和人物 , 不甘如此顺溜地被打发 , 而塞进精神的“牙缝” 。
于老人群体 , “年轻”就是这类“异物” 。 以这个早上为例 , 读了一篇初中同窗回忆作家史铁生的散文 , 深受震撼 。 随即 , 脑海浮起通往小学的大路上 , 一对并肩的少年 。 其中有我 , 两人务必一起上学 , 先在岔路口会齐 。 谁偶尔失约 , 要在碰头处旁边的墙壁用瓦片画上记号 。 长大以后呢 , 憧憬里情人的脸 , 湖畔的柳条下绰约的身影 , 校园里的战歌 。 青山樵径上的汗珠碎成几瓣 , 单相思的夜里有多少颗星 。 百味杂陈的岁月 , 去了就去了 , 偏偏要留下些许 , 不能复制 , 不能逆行 , 却由你可着劲儿回味 。 一如以指甲狂抠牙床之际 , 渴望自己忽略异物 , 我被无奈、无力、伤逝的情感逼得无处可逃 , 那一刻 , 我佩服老妻 , 她在厨房里 , 剖开自己种的南瓜 , 要做一盘南瓜饼……我从客厅看着她的背影 。 而另一个她 , 从村中老屋的房门外撩开帘子进来 , 我放下手里的《罗亭》 , 听她说省城的见闻 , 那一幕 , 距今五十年 。
赫胥黎说:“时间的牙齿虽啃噬一切 , 但对真相无能为力 。 ”此说成立与否 , 端看如何确认“真相” 。 可是 , 生生不息的生命中 , 无论真相还是欺骗 , 无一不粘附着记忆 。 而记忆之中 , 不全是干硬的事件 , 还有人的感情 。 这就是为什么 , “牙缝”的劳什子会导致你的心绪翻腾 , 哭不是 , 笑又不是 。 时间阴险的欲擒故纵 , 把人整得好苦 。 你刻意忽略 , 却不可能;要清除 , 尤其不易 。
无情的岁月吞噬之后 , “牙缝”多少有幸存物 。 于我 , 被江油柱一类毫不讨好的东西塞入 , 只好认倒霉 。 但“牙缝”里不乏好东西 。 比如 , 一起青春年代结交的朋友 , 白头再聚 , 用吉他伴奏 , 唱一首发自心底的抒情歌曲 , 歌罢 , 抱住其中一个放声大哭 。 虽然外观难看 , 但纾解郁结 , 自有别样的痛快 。 (刘荒田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