原文:
1、旧历的年底毕竟最像年底,村镇上不必说,就在天空中也显出将到新年的气象来 。灰白色的沉重的晚云中间时时发出闪光,接着一声钝响,是送灶的爆竹;近处燃放的可就更强烈了,震耳的大音还没有息,空气里已经散满了幽微的火药香 。我是正在这一夜回到我的故乡鲁镇的 。
2、虽说故乡,然而已没有家,所以只得暂寓在鲁四老爷的宅子里 。他是我的本家,比我长一辈 , 应该称之曰“四叔”,是一个讲理学的老监生 。他比先前并没有什么大改变,单是老了些 , 但也还末留胡子,一见面是寒暄,寒暄之后说我“胖了”,说我“胖了”之后即大骂其新党 。
3、他们也都没有什么大改变,单是老了些;家中却一律忙 , 都在准备着“祝福” 。这是鲁镇年终的大典 , 致敬尽礼,迎接福神,拜求来年一年中的好运气的 。杀鸡,宰鹅,买猪肉,用心细细的洗,女人的臂膊都在水里浸得通红 , 有的还带着绞丝银镯子 。
4、煮熟之后 , 横七竖八的插些筷子在这类东西上,可就称为“福礼”了,五更天陈列起来,并且点上香烛,恭请福神们来享用,拜的却只限于男人,拜完自然仍然是放爆竹 。年年如此,家家如此,——只要买得起福礼和爆竹之类的——今年自然也如此 。
5、天色愈阴暗了,下午竟下起雪来,雪花大的有梅花那么大 , 满天飞舞,夹着烟霭和忙碌的气色,将鲁镇乱成一团糟 。我回到四叔的书房里时,瓦楞上已经雪白 , 房里也映得较光明,极分明的显出壁上挂着的朱拓的大“寿”字,陈抟老祖写的,一边的对联已经脱落 。
6、松松的卷了放在长桌上,一边的还在 , 道是“事理通达心气和平” 。我又无聊赖的到窗下的案头去一翻,只见一堆似乎未必完全的《康熙字典》 , 一部《近思录集注》和一部《四书衬》 。无论如何、我明天决计要走了 。况且,一直到昨天遇见祥林嫂的事,也就使我不能安住 。
7、那是下午,我到镇的东头访过一个朋友,走出来,就在河边遇见她;而且见她瞪着的眼睛的视线,就知道明明是向我走来的 。我这回在鲁镇所见的人们中,改变之大,可以说无过于她的了:五年前的花白的头发,即今已经全白 , 全不像四十上下的人 。脸上瘦削不堪,黄中带黑,而且消尽了先前悲哀的神色,仿佛是木刻似的;只有那眼珠间或一轮,还可以表示她是一个活物 。她一手提着竹篮 。内中一个破碗,空的;一手拄着一支比她更长的竹竿,下端开了裂:她分明已经纯乎是一个乞丐了 。
8、我就站住 , 豫备她来讨钱 。“你回来了?”她先这样问 。“是的 。”“这正好 。你是识字的 , 又是出门人,见识得多 。我正要问你一件事——”她那没有精采的眼睛忽然发光了 。我万料不到她却说出这样的话来,诧异的站着 。“就是——”她走近两步 , 放低了声音,极秘密似的切切的说,“一个人死了之后,究竟有没有魂灵的?”我很悚然,一见她的眼盯着我的,背上也就遭了芒刺一般,比在学校里遇到不及豫防的临时考,教师又偏是站在身旁的时候,惶急得多了 。
9、对于魂灵的有无,我自己是向来毫不介意的;但在此刻,怎样回答她好呢?我在极短期的踌躇中,想,这里的人照例相信鬼 , “然而她,却疑惑了 , ——或者不如说希望:希望其有,又希望其无……,人何必增添末路的人的苦恼,一为她起见,不如说有罢 。“也许有罢 , ——我想 。”我于是吞吞吐吐的说 。“那么,也就有地狱了?”“?。〉赜俊蔽液艹跃?nbsp;, 只得支吾者,“地狱?——论理,就该也有 。——然而也未必,……谁来管这等事…… 。”“那么,死掉的一家的人 , 都能见面的?”
10、“唉唉,见面不见面呢?……”这时我已知道自己也还是完全一个愚人,什么踌躇,什么计画,都挡不住三句问,我即刻胆怯起来了,便想全翻过先前的话来,“那是,……实在,我说不清…… 。其实,究竟有没有魂灵,我也说不清 。”我乘她不再紧接的问,迈开步便走,匆匆的逃回四叔的家中,心里很觉得不安逸 。自己想,我这答话怕于她有些危险 。她大约因为在别人的祝福时候,感到自身的寂寞了 , 然而会不会含有别的什么意思的呢?——或者是有了什么豫感了?倘有别的意思,又因此发生别的事,则我的答话委实该负若干的责任 。
【祥林嫂原文】11、但随后也就自笑,觉得偶尔的事,本没有什么深意义,而我偏要细细推敲,正无怪教育家要说是生着神经?。欢雒髅魉倒八挡磺濉保?已经推翻了答话的全局,即使发生什么事 , 于我也毫无关系了 。“说不清”是一句极有用的话 。不更事的勇敢的少年,往往敢于给人解决疑问 , 选定医生,万一结果不佳,大抵反成了怨府 , 然而一用这说不清来作结束,便事事逍遥自在了 。我在这时 , 更感到这一句话的必要,即使和讨饭的女人说话,也是万不可省的 。
12、但是我总觉得不安,过了一夜,也仍然时时记忆起来 , 仿佛怀着什么不祥的豫感,在阴沉的雪天里 , 在无聊的书房里,这不安愈加强烈了 。不如走罢,明天进城去 。福兴楼的清炖鱼翅,一元一大盘,价廉物美,现在不知增价了否?往日同游的朋友,虽然已经云散,然而鱼翅是不可不吃的,即使只有我一个 。无论如何,我明天决计要走了 。
13、我因为常见些但愿不如所料,以为未毕竟如所料的事,却每每恰如所料的起来,所以很恐怕这事也一律 。果然,特别的情形开始了 。傍晚,我竟听到有些人聚在内室里谈话,仿佛议论什么事似的 , 但不一会 , 说话声也就止了 。只有四叔且走而且高声的说:“不早不迟,偏偏要在这时候——这就可见是一个谬种!”我先是诧异,接着是很不安,似乎这话于我有关系 。试望门外,谁也没有 。好容易待到晚饭前他们的短工来冲茶,我才得了打听消息的机会 。“刚才,四老爷和谁生气呢?”
14、我问 。“还不是和样林嫂?”那短工简捷的说 。“祥林嫂?怎么了?”我又赶紧的问 。“死了 。”“死了?”我的心突然紧缩 , 几乎跳起来,脸上大约也变了色,但他始终没有抬头,所以全不觉 。我也就镇定了自己,接着问:“什么时候死的?”“什么时候?——昨天夜里,或者就是今天罢 。——我说不清 。”“怎么死的?”“怎么死的?——还不是穷死的?”他淡然的回答,仍然没有抬头向我看,出去了 。
15、然而我的惊惶却不过暂时的事,随着就觉得要来的事,已经过去,并不必仰仗我自己的“说不清”和他之所谓“穷死的”的宽慰 , 心地已经渐渐轻松;不过偶然之间,还似乎有些负疚 。